阅读历史 |

第5章 上辈子的姻缘(四)(1 / 2)

加入书签

1966年来了。这场“革命”史无前例,非同小可,要上九天揽月,要下五洋捉鳖,要触及一切人的灵魂。

“一月风暴”,“二月逆流”之后不久,本市的那个“天生一个仙人洞”造反兵团的无产阶级铁扫帚扫到了李老头和刘大姐,把他俩抓了去。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他俩被抓到后,全被剥去了“美丽的外衣”。除了一条裤茬儿,便算是赤裸着“丑恶的原形”,脸对脸捆到了一起。

这下李老头不能抵死不认,“愣汉不开口”了。

到了兵团司令部,便把他俩推到一间大屋子里。初春天气,夜间的西北风频有点料峭劲儿, 吹到身上很有一些冷。李老头冻得上牙磕下牙,但刚刚解开绳子,看到刘大姐躲进墙角光着上身缝作一团,他立时就拽了一块台布,把刘大姐裹了起来。

为了这事,他当场挨了毒打,那国产自制的一头红一头白的水火棍,那苏修进口的老修(皮裤)带, 横七竖八,重莽重落, 打得他浑身上下顿时起了几十条血梗梗。但在看到刘大姐身上那台布给拿了去,他竟又不顾伤痛冲出重围窜过去扯下一块窗帘布,再扔给那刘大姐。

还是刘大姐老实,源源本本作了坦白交代,说这是两厢情愿,已是数十年的冤孽。

造反派讲究“革命原则”,首先查了查他俩的出身都是城市贫民,现在又都是劳动群众工人兄弟,李老头在壮工队,刘大姐在针织厂。其次是议一议他俩的案由:两人如此苟合,一非资产阶级式的偷香窃玉, 二不是小资产阶级式的惹蜂撩蝶,而是对父母包办旧式婚姻、夫死不嫁永守贞节的不满和反抗。深入分析,二人此举,倒是一种反封建礼教、反虚伪道学、勇于敢于破四旧的英雄行为。

于是次日上午便把他俩放了,只为了赔偿那台布和窗帘布的损失,罚款一百块。

这样的处理,当然算是非常宽大。可是自从这次受吓受冻、被捆被打之后,李老头这位反封建的英雄,便一直觉得阴阴冲冲,无精无神,通体软绵腿脚难动。

请了几天假,去了几趟医院,吃了药,打了针,全无效。

六十多岁的人了,久久以来,白天拉车,汗流成河的重体力活儿; 晚上下棋,争城夺地也颇费心力;夜间还要去环城马路,而和刘大姐在一起,自然不会只是安然对坐;加之从李大子那里又从来讨不到好脸色,好言语,吃不到好茶饭,更谈不上好营养。于是,他就此一病不起,卧床三月,眼看着竟然要到五殿阎罗王那里去报到了。

垂危时,李老头向李大子提出一个请求, 希望她成全他一次,几十年夫妻一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李大子高抬贵手,大开宏恩让刘大姐到她病床边,服侍他一天。这是他的请求,也是刘大姐的哀恳。

李大子起先坚决不愿。正正当当干干净净的李家门庭,怎能让那骚婊子进来。“野×上床,家败人亡”!

经过亲友的苦苦圆劝,说李老头病得手脚抬不起,嘴巴张不开,咋会发生别的事。李大子这才答应到女儿家去避一避,她不肯待在家看到那骚婊子。

刘大姐来了。一条大幅的黑色长巾,把头脸和上半身完全包裹起来。

单看背后身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比李大子苗条悦目得多。

到了李老头身边,两人什么话没说,相互抱着头一个劲地呜呜号哭。

门外本来站有一些赶来瞧稀罕的邻人,例如邻居朱大嫂、洪二姐他们,这时全被他俩哭得寒心,有的吸着鼻子,有的擦着眼角,抽身回去了。

哭了前半天,后半天刘大姐给李老头擦洗,梳头,理胡子,换上一套她买好带来的衣服鞋袜:蓝涤卡上装,四个口袋的干部服;灰哗叽裤子,有插袋,带翻边,前面折缝毕挺:白尼龙袜子,黑松紧口北京鞋。李老头一生从没穿得这么新崭,整齐,考究。

接着又用她买好带来的全精肉,剁得细碎加上点蛋清,做成弹丸大小的肉圆子,汆汤给李老头喝。李老头翕动不了嘴唇,开不了口, 她就脸贴脸、嘴对嘴,一口一口慢慢地度给他。

傍晚,李大子回来了。

李老头忽然来了力气,叫刘大姐搀他下床,和刘大姐一起双双脆到李大子面前,好久好久,没肯起来。没说一个字,意思很清楚:是对几十年来为他俩怄气的李大子赔不是,是对今天让他俩得以在明天丽日之下,在他人面前公开作一次欢聚的李大子表示感谢。

数十年里,他俩一直只是在暗夜荒野之中,像那偷油的老鼠, 畏畏怯怯,凑合到一起的啊!

刘大姐走了,回家了, 一路抛洒着凄清的泪。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