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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气派父子(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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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车南山进了沛市人民政府举办的第一届师资训练班,当了学员。

他才三十来岁,便已蓄了唇须,不知是近视还是散光、远视,亦或什么皆不是,鼻梁上始终架着一副玳瑁框眼镜。爱穿“五四”时流行的学生装,左上方口袋里并排插着三支笔。自道:一支是美国派克,一支是国产大金星,一支是最新型的雷诺笔(即今日之圆珠笔。解放前美国人雷诺到中国来推销,自称是其发明,故有此名。)衬衫前短后长,下摆是圆的,袖子特意长出数寸,必须在肘上勒一特制的可作装饰品的袖箍。裤子又肥又大,裤带是肩背式,解大便先得脱褂子,再脱裤子。皮鞋带响底,刚一动步,便“吱咕”有声,人停下来了,它还“吱咕吱咕”拖有余音。

师训班里学习了三个月,结业分配时,他正式向领导反映,不肯当教师,“吃粉笔灰,当教书匠,非我辈所为也!”他主动提出要去中学当校长。

他拿出两件东西,作为他昔日的资历以及今日应得校长职位之佐证。一件是他抗战期间在西安,通过铨叙部(注:民国时期国民党政府设置,属考试院。掌理全国文官、法官、外交官及其他公务员及考取人员的铨叙事项。)文官考试的简任证书。简任比荐任整整高一级(在封建王朝里要高三品),而荐任便可以当县太爷了。

另一件是进步新闻界知名人士范长江送他的一副对联,对联上写的是郑板桥的断句:

虚心竹有低头叶

傲骨梅无仰面花

虽然落款处无印章,可他一再表白,确系范公亲笔,是某年某月某时于某地某处某张桌子上当面书赠他的。

有此二证,去当一个区区的中学校长,还有什么话说?

当师训班领导告诉他,本班本期只是培训任教的教师,从事教育行政工作的校长、主任等,另有任命。他话没听完,便拂袖而去。事后到处扬言:我党不识人才,我党里缺少伯乐、九方皋。

回到家,手脚一摊,靠老婆吃饭,经区人民政府介绍,他老婆在邮电局代售报纸。她是四川人,把在重庆街头见到的报童职业带到了沛市这古旧小城,让我市第一次出现街头卖报人。

这不是一件轻巧事。不论阴晴雨雪,每天背着鼓鼓囊囊两三个大绿包,满街嘶声叫卖,而利润则是每张按厘计算,其数甚少。他骂老婆没出息,奔波一个月低不上他当年在西安某报社当记者时一天的收入。

老婆身材矮小,情性温和,被骂急了,回他一句:“英雄不夸当年勇,你现在呢?”

这可大大触犯了他的尊严,抢身过去刷了老婆一个耳光(老婆闪过了, 没打着), 接下便吊起嗓门唱起了一段京剧场延辉《坐宫》。对其中这么四句: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离散,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特别唱的有板有眼,有情有味。

再有味也当不了填肚皮的大米饭,结结巴巴捱着过了一年多,还是老婆为之张罗,让他领到个“许可证”,在邮电局门口摆个地摊,替人代写书信。

别小看这一行当,可也是世间三百六十行中之一行哩!大明开国军师刘伯温初时落魄,未遇到朱洪武,就也摆过这种摊子。此所谓“人穷志不短,职卑品不低。”笔耕墨种生涯,别人作揖求我,比佝身仰面求人,岂不高上百倍?

一方铺地的布(旧单被),一只盛文房四宝的匣子(纸鞋盒),一个当坐椅的小马扎(四根棍子几条帆布自己钉制),再加上若干信纸信封,不用其它本钱,他便开张大吉了。

邮局门口已经早有两人在写,但他与他们颇多不同——

一是他那作为招牌、广告的“代写书信”四个大字,不是写的楷书、行书、草书,也不是宋体、大篆、小篆,而是钟鼎文,笔法古朴稚拙,识者一见便知功底深厚,绝非等闲可及。

二是他坐在马扎上等生意时,总是拱膝正身,凛然肃然,有八府巡按升堂理事那种架势。

三是他代人作书写信,全是毛笔直行,上款下款,全按《尺牍大全》规格。上款有“父母双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某公麾下沥陈者”、“某君座前遥启者”、“某某仁兄钧鉴”、“某某某贤棣台鉴”,以及“小儿见字知悉”等等;下款有“顿首百拜”、“叩头叩头”、“匍匐上”、“敬上”、“谨上”以及“邮谕”、“手示”等等。那两个同行绝对懂不了这许多。

四是他替人写好,读给人听时,用的是私塾老夫子朗诵古诗文的那种腔调,抑扬顿挫,韵味苍凉,足以显示他乃怀才不遇,决非那两个穷混者所可望其项背。

有此四长,生意说不上好,也不坏到哪里去。结结巴巴又捱了一年多,生活逐渐发生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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