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外来财(二)(1 / 2)
他在本市某中学教务处工作。上班以后,除了从第一个月的薪金里,拿了一部分派了用场:给爸爸上了坟,作了祭奠,向老人家在天之灵表达了感激之情;给自己买了一顶蓝色干部便帽,配了一副茶色玻璃眼镜,尽可能使自己的不佳形象少去搅扰别人。以后的每个月工资,多年如一日,都全部如数交给妈妈。妈妈提出,要他留下三元两元在身边,他也从来没有花一分钱,不时为妈妈挑购一些她老人家喜欢吃的东西,如镇江醋椒,南京大头菜,琅琊酥糖,糖炒良乡栗子等等。那年夏天还用积攒的钱,托人从杭州给妈妈买了一件真丝的老纺衣料。
吴四妈不怎么在意他的这一些,从没有因为他的孝心而动过情,收他的工资和物件时,也老是板板地挂着张苦脸儿。
这种苦脸儿,倒也并非吴四妈所独有。天下凡是不生孩子的妇女,凡是多年寡居的妇女,心境的凄清、孤独、枯寂、悲戚、绝望,凝聚起来表现于面部,都会构成这样的相貌。只要对之一瞥,便可断定她们没有孩子,或是死了丈夫。而吴四妈这苦脸儿,也并非只用之对待昌联一个人,她对亲戚、邻居、任何人,全是如此。
昌联的工资钱,她收到时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嫌它少,而是她自己手头比较宽裕,根本不曾指望昌联供养她。
吴四爷有些遗蓄,她自己也攒了不少私房,并且她有本领能把死钱弄活,用月利一角这不重也不轻的折息,把它们放出去,每月收回的利钱也大约抵得上昌联的薪俸。
当然这是偷着瞒着的事,更是小范围之内的活动。她必须经过反复观察、衡量、测试,确认对方可信、可靠、万无一失之后,才敢于放手。借户都在本巷、前巷、后巷,顶多不出十家。
这十家中就有一户是我们家。人们通常总说放高利贷的人是魔鬼、是黑心烂肝、是吸血虫,可我奶奶却把吴四妈当作我家的大恩公。在爷爷因为特殊时代原因离家之后,奶奶独力支撑家庭、哺养众多幼小子女那长长的日子里,尤其所谓自然灾害的那三年,常常总是在我家米桶空空,全家老小对着冷锅干瞪眼时;在我家煤尽柴光,点不起人间烟火时;在我家某一孩子有病,急性肺炎或是黄疸肝炎,全家囊中萧萧,去不成医院就诊时,吴四妈她老人家不声不响地走了过来,十元、二十元人民币,从她手心塞进奶奶的手心。于是,有米了,有煤了,不饿肚子了;孩子们能再活下去,奶奶能再上班去抛洒汗水;那病婴能进医院、能买药、能脱离险情,不致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掉小命了。
如果不是吴四奶,有谁?——爷爷的单位?一脚踢出后,关系早就断了;——奶奶的单位?集体所有制,计件工资,没预支制度;——孩子们?一大堆萝卜头,大的不到十岁,小的未满一周;——亲戚朋友?由于株连或担心株连,均无来往; ——社会、政府、国家,他们有着许许多多的大事正要办,哪能顾及“反属”?
由此推想,得到她这位高利贷者的好处的,把她的获利视为恩惠的,绝不止是我一家。
吴四妈赀财不菲,却自奉甚薄。吴四爷在世时还有韭菜花炒鸡蛋,现在她几乎成年茹素。有时昌联买点肉回家,她也总把它腌起来;买点鱼回家,她也总把它糟起来。一直要放到肉变味,有些臭;鱼发腐,生了毛毛虫,才舍得拿出来吃。一件棉袄穿一生,一件褂子整个夏天只洗两次,一块肥皂切成四丁子用,每一丁子可用半年。连不必花钱买的井水,用起来也拿小勺儿量。
对于她拿钱放利的事,昌联渐渐地微有所闻,但想到老人家没有经济生活来源,没有亲生子女,难免顾念到自己晚年生活,这么做确也有其苦衷。所以便没有去过问,去管,事实他也过问不了,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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