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命无绝衰(二)(1 / 2)
丁老师起初确曾大大发懵:自己参加革命以来,从无点滴对革命对党不忠不诚之情;整个反R运动里,也没贴一张D字报,没有任何可以视之为右的言行。纵然不敢以L派自诩,也不致堕落到右边去了呀!
他找过、问过领导,领导对他作了训诲, 给予启发:“你脑子里有没有右的思想?心里有没有右的情绪?你自己最清楚。”循此他深入细致地进行自我反省,想到自己解放后学习劲头不如解放前了;读书、钻研理论少了,政治上也不开展。尤其在历次学习、运动以及每周一次的思想检讨会上,自己所做的那些自我检查,如果加以汇集整理,逐一分析,和某些R派言论相比,实在有过之无不及。——虽然自己的那些检查,都是属于“对党交心”,都只是自己心里偶尔想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从没有形成言论和行动。但那毕竟是客观存在,反映出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改造不够,应该列为非无产阶级意识。例如批判电影《武训传》时,他也对武训愿挨打,拿钱放利办学,让穷人家的孩子能读上书,是其情可悯、其意可嘉。
又如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时,他承认俞平伯是资产阶级学者,是用唯心论、先验论治红学, 但私下里翻阅俞的著作,又常常为老先生的渊博学识和某些独到见解所倾倒,并认为其论点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这么反复寻思,一再反省,他起初那懵然也就变为释然了。
在劳教期间,遇上不少国家的、个人的大事,他又不断有着类似的自我释然:
——大飞进还是大飞退呢? ??他最后认为: 中国倘不采取这种特殊的飞跃方法,那是难以在短期内改变落后面貌、超英赶美的。
——放卫星还是放伪星呢?……他最后认为:在群众运动中,只有利用这不关真实与否的、近乎宗教狂热的激情,才能去激发真正的激情。
——三年自然灾害是天灾还是R祸?是正三七开还是负三七开? ……他最后认为: 天灾可战胜,人祸可消弥,主要恶因是落井下石者苏联修正主义的逼债。
——“3自一包”是英明Z策还是修正主义?……他最后认为:马列主义纯洁性一定要坚持;作为一个有骨头的中国人,要穷而不失志;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要穷而不迷路。
——至于他成了R派后,妻子蒋丽雯提出跟他离婚,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薄情寡义还是理当如此划清政治界线???他最后认为:不论是真是假,是无情义还是有觉悟,都完全可以理解。
三年解除劳教,他被留在农场就业,称为“职工”。这种劳教劳改职工,实际仍和劳教、劳改人员一起,在原地,干原活。只吃饭时略有不同;劳改、劳教人员在大伙房,管教干部在小伙房,他们在不大不小的职工伙房。
精神上且不说,物质上他对此并不感到有什么压力。自打劳教后,蒋丽雯虽然和他离婚了, 却依旧侍候着他的那位年过七旬的老母亲和哺养他们那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并且每月至少一次用他母亲名义给他寄来日用品、零花钱。尽管寄钱的数额有限制,每次不准超过五元,日用品范围有规定,只收肥皂、草纸、换洗衣服鞋袜,夏天再增加一项葵扇。但不仅使他受到实惠,并借之得知家庭安好,后顾无忧。因而三年劳教度过来了,再当职工也未为不可。
留场就业通知刚一下来时,他也有过一阵子懵然:处分已经结束了,惩罚已经受过了,为什么还不让我回家去呢?即使不让回原校,不再教中学,把我降到小学去教教书,也会比在这里一个劲地刨黄土、锄野草,更有社会效益吧?……最后他的自我释然是:即使我此刻不是、可我过去曾经是国家干部,那就总得有个组织观念,党和政府怎么决定,我就怎么遵从。眼下党和政府既然要我留在这里,那自然有原故、有道理,我便应当毫无怨尤地继续接受考验、锻炼。
他心安理得了,可他的家庭却并不怎么太平。
老母亲一次次伛身门外探望,一次次哀哀念叨:“儿啦,三年了,妈早也盼、晚也盼, 眼盼干了,心盼烂了,就是盼着你回家给我送终啊!妈风前烛、瓦上霜,儿啦,你再不回来妈怕等不及你了。三年这不是到了吗?罪不是赎完了吗?你不能让娘死也闭不上眼啊!”
四个孩子早就经常一起掰着指头算:还有十天,还有五天,还有三天,哈哈,爸爸马上就要回来了!于是每天傍晚,四个人兵分两路,守住两头巷口,随便爸爸从哪头来,都能受到他们这支仗仪队的夹道欢迎……
婆婆这么不住地念叨,孩子们这么积极地准备,蒋丽雯却一直不动声色。她内心激荡得十分厉害,可外表上却十分镇定。
三天,两天,最后一天,过去了。又一天,两天,三天,信来了。——信里带给大家的是失望,还有懊丧、猜疑、忧伤、焦虑。
老母亲和孩子们放下门帘,躲进房里,老老小小抱到一起,哭了, 哭得很悲切。
蒋丽雯除了微微有些发怔,一切如常。
如常地安排大家的饮食起居,如常地督促辅导孩子们做家庭作业,如常地给老母亲缝补衣服,嘘寒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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