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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焚化炉(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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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斟酌考量,他认为这正是对他生命力、意志力最好的锻炼与考验。他决定了,去殡仪馆报考了。

尽管是这种行当,在当时仍然有极大的吸引力,报考的竟有上百人。经过一番角逐、竞争,他被录取了。当然比考大学简单一些,方便一些,却也花了力气,得之不易。收到录取通知后,他第二天便去报到,便去和那独眼龙、大麻脸、瘸胯夫、独臂老者诸同志去共事了。

要说他乐于如此,那是谎话。要说他并不痛苦,那是骗人。但他在表面上确实没有什么流露,只是脸色从白皙变成了苍白,目光从冷峻变成了幽杳, 也更加不苟言笑、远离人群了。

——自从到了火葬场之后,首先他自己便对自己产生一种憎恶感、厌弃感。而他对于自己,是了解的;对于自己走这一步路,是赞成的。连了解自己、赞成自己的自己,都感到憎恶、厌弃,何况别人呢?

当他第一脚踏入这回荡着冷气的大围墙,他便不打算让这个从独眼龙、大麻脸中间,从死尸、毙体中间穿行走过的自己,再回到人们、尤其是亲朋友好中间去;更不允许自己用这双曾经接触过死尸的手,再去碰、去触、去把握别人。连他自己对自己这双手都感到恐惧、恶心,何况别人哩。

开头好几天,他每工作一次,便暗暗用大量的水,长时间地冲洗自己的手。打肥皂、打药皂、打香皂,洗、洗、洗;然后拿纱布、拿毛巾再使劲地擦、擦、擦。洗擦完了,自己仍然觉得它们没地方放。垂下太僵固,抬起太做作,十指并拢太板滞,十指叉开太紧张……老是感 到它们凉丝丝地,沉笃笃地,硬梆梆地,不再像是自己的手,而是那死人的手、死人的肢体。有一两次,身边实在寻不着快刀利斧,要不自己真会用刀斧把自己这双手剁掉、甩掉。

为了避开人们对他这双手及整个人投来使他局促的眼光,特别在他认为那些眼光里带有轻蔑、鄙夷或是怜悯、哀惋,他就更加受不了——不久他便把这小巷的房门上了锁,搬到火葬场那大围墙里面去住了。

去时是悄无声息,没告诉任何人;去后更音讯杳然,没一个亲朋好友知道他确切下落。连从独眼龙、大麻脸他们那里,也打听不出他的具体住处。

他好像离开了这个沛市,离开了这个人间。他消失了,比一阵烟消失得更快、更缥缈。

后来,他五叔逝世了,真正离开了这个人间;他姐夫和姐姐发生了龃龉,没有离婚但分居了;一些同学由于样那样的原因,下放、谋生、遭祸、避乱,都星散了。在沛市仍然记得他的、关心他的,只有他振荣姐姐和补习学校里的那位梁老师。

可是连他们也整年整年见不着他的面。梁老师的一个侄儿,由于好奇,悄悄地对他作着侦察、寻索,曾有一次我到他的住所。那是在火葬场的一个边远角落,在一座废弃不用的老式焚尸炉里。当时他在家中读书看报,而他的这个所谓家,除了满地堆着的、摊开的各种书刊报纸,只摆一张竹床,其它什么也没有。他读书的书桌、坐的椅凳,全是书报垒的……

这侄儿看得两眼泪水直滚,没有惊动他,回去也没告诉别人。

他消失了。不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而是消失了整整十年。一直到一九七六年后的第四年春天,在一个草成嫩碧,花变新红,莺初学啭,蝶欲试飞的日子里, 他突然来到梁老师家,并突然告知:他马上要出国了。

说突然实在并不突然,远去国外的他的父母,从没有忘记故国,也从没有忘记身在故国的他们的父母和子女。曾多次来信,向人民政府致意,请人民政府惠顾他们的上一代、下一代;他们在异域,在侨胞中,也竭尽可能为祖国做一些有利有益之事。他们深知,他们的上一代、下一代、乃至他们自己的命运,是与祖国命运息息相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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