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1 / 2)
四月中旬,针对三窑九会的清查告一段落。以徐大仁为首的一帮毒瘤蛀虫将在市集进行公审,杨公主持审理,安十九和周齐光旁听,原三窑九会的正副值年、会首以及当地豪族的当家主事人皆受邀在列。
这场公审轰轰烈烈,从前期造势到后期判刑进行了月余,老百姓义愤填膺,全镇坏果蔬菜都扔了过去,将徐大仁一众生生砸地头破血流。
事后杨诚恭和周齐光谈了一场,提到一些不曾公开披露的内情。
刚开始接受审查时,徐大仁态度还很猖獗,直到张文思的死情传来,而安十九也半点没有援手捞他的迹象,他这才慌了,为了替自己求情,把能倒的都倒了出来。
其中之一是,徐稚柳曾就苏湖会馆和黄家洲械斗一事,私自留下他贿赂张文思的罪证。因着徐稚柳当时为太监办事,他以为徐稚柳和太监是一丘之貉,拿他真心当兄弟,昏头之下把通过谁谁谁如何运送财资和安十九的人接头等过程都说了,酒后他察觉不对,为自保不敢声张,再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可不知怎的,还是被安十九发现了。
安十九派人把他抓过去好生盘问了一番,要求他一字不落地说出和徐稚柳接触的全过程,末了狠揍了他一顿,说什么他险些把安十九害了。
此事隐蔽,唯有他和徐稚柳知道,理所当然认为徐稚柳出卖了他,原还想着找个机会和徐稚柳对质,不曾想没有多久徐稚柳就出事了。
他虽偶尔盲目自大,但多年生意场上打转,并非没有头脑。他隐约感觉徐稚柳之死不简单,可太监哪里是他能胡乱揣测的?是以他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全然当作不知,如此才度过风头。
之后夏瑛一死,景德镇完全落入太监手中,连张文思都开始求仙问道,他吓得回了苏杭,直到新官上任才敢回来。
如今说出来,只为求杨公手下留情。
杨诚恭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波折,说给周齐光后,思量再三叮嘱了一句话,小心身边有鬼。
徐稚柳心惊不已。
他与夏瑛里应外合,以湖田窑与安庆窑争作民窑之首为幌子,私下搜寻安十九罪证,此事严密,就连身边最亲近的时年都瞒着,不曾向任何人透露,安十九从何得知?
为何不久之后他就遭了黑手,会是巧合吗?
倘或那个人不是梁佩秋,又会是谁?
徐稚柳旋即找来吴寅,仔细回忆当晚每一个细节,最后两人一致认定,症结在于——玉扣丝绦。
若非那物件,徐稚柳不可能全然笃定对方就是梁佩秋,只因那块美玉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掌柜告诉他,整个镇上找不到第二块。
他用那块玉雕刻了小兔,配上翠缨串起的一缕丝绦,用作生辰礼送给梁佩秋。如此一来,甭说景德镇乃至江西,就是翻遍大宗王朝也无相同。是以,当他在熊熊大火中惊鸿一瞥那抹翠色时,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她,再无多想。
尔后吴寅的话也佐证了他的猜测,一袭素白,且因他之死受益最多,除了她还能有谁?
可如果不是她呢?
如果玉扣当真有相同或相似?亦或被人盗取了呢?
吴寅想到这儿,一阵风似的往外卷,扬言去找掌柜问个清楚。徐稚柳神情恍惚了下,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仍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叫住他:“我同你一道。”
这件事他不能再假手任何人了。
他一定要亲口问个清楚,查个明白。
就在二人打马赶去景德大街时,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徐稚柳随意一瞥,车头灯笼上的“徐”字晃过眼前。
是徐忠和徐鹞。
这么晚了他们去哪里?徐稚柳直觉微妙,想拉缰绳停下,然而眼前情况同样紧迫。两厢凑到一起,叫他如何裁决?
他忽而想起,在作为徐稚柳活着的那些年,似乎总有这样的时刻在等着他,每一次他都要审慎再审慎三思再三思才敢做出决定,否则难以想象那稍有差错之下,万劫不复的下场。
其实一个人走到什么样的分岔路口,后面又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能知道呢?
徐稚柳仅驻足了几个呼吸,便继续朝着前方奔去。
徐家父女并未注意这一茬,在码头登船后,至画舫间流连,藉由歌女酒客的遮掩,三绕两绕钻进一只不起眼的乌蓬船,里头已有人在等,这便是他们的老地方。
梁佩秋看到徐忠亲自过来不免惊讶,快走两步上前迎接。
“徐叔,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劳您大驾?”
“不必紧张,没什么大事。今儿徐大仁遭了审判,黄家洲洲长送了些湖鲜过来,我觉着你应该喜欢,带过来一起尝尝。”
时年在旁揭开草笼,梁佩秋一看,全是活蹦乱跳的足有一指长的大虾,还有一条叫不出名字背鳍斑斓的鱼。
时年说:“我已和厨下学过怎么做这两道菜了,今晚让你瞧瞧我的手艺。”
梁佩秋一笑:“好呀,你快点做,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怎么没馋死你!”
从前他们惯常打嘴仗的,没觉得有什么,今儿说完,时年后知后觉几分羞赧来,耳朵尖一片红。这会子再看,才发现她确实长得秀气,眼睛清亮,脸蛋也嫩得能掐出水,活脱脱一个大姑娘样!怎么从前没看出来呢?也不知道公子怎么看的。
时年嘀咕了两句,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被阿鹞和梁佩秋看在眼里,皆是前仰后俯的笑。
几人先说了会徐大仁,都骂他活该,好好生意人不做,非要走那旁门左道,今儿正好拿他下酒。尔后说起正事,徐忠咳嗽一声,还有点不好意思。
“我让厂子里的师傅都去皇瓷坯房看了,学到不少,过去做粉彩瓷,渐变色是一道难关,没想到用你的方法做出来能省不少事,不过老头子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就那乱七八糟的粉彩、青花、哥釉、官釉、红地描金、霁蓝釉描金凑在一起,真不好看!跟个大锅炖似的,你也敢献给皇帝?”
说得好听点,这叫审美超前,说得难听点,可不就是大杂烩吗?把瓷之一行最难的工艺都凑到一起,看着是唬人,光颜色就不下百种,可真的好看吗?
梁佩秋听得直乐,朝徐忠竖大拇指。要不说人家是湖田窑大东家呢,即便十年不理事,对瓷之美一项,门槛还是很高的。
他们那代人是在哥汝官定钧的熏陶下长大的,见过的每一件陶瓷都有着极致的美,淡雅的、清丽的、浓重的、破碎的,每一件都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碰都不敢碰一下,每一件都足以载入史册永垂不朽,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代表着那个时代最顶级的工匠最震撼的技艺。
梁佩秋说:“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徐忠哼哼:“别以为老头子我好糊弄,你呀,和稚柳一样学坏了,都知道揣摩上面那位的喜好对症下药,这要让旁人知道,叫大逆不道。”
万庆皇帝可不就喜欢华丽物件吗?大龙缸如此,皇瓷亦如此。徐忠叹气,“求存虽不易,匠气也不能死啊。”
“您放心,我明白的。”
徐忠点点头:“你不嫌我倚老卖老就好。这两样东西你收着,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说着,他解开精心包裹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两块矿料。梁佩秋左右细看,又拿起来闻了闻,估摸是釉果。
“这是?”
“冬令瓷的事儿我知道了,算你勉强过关。强权压下来,有没有钱都得干,你呀,过于冒进了。那太监一天一个花样,不知后面还有哪些手段,如今湖田窑得安庆窑庇佑,暂时无虞,这东西就给你吧。”
徐忠还想卖个关子,一旁的阿鹞却是忍不住透露:“在河南钧州找到的,是玫瑰和翡翠这两种宋代才有的名釉配方。”
梁佩秋一惊,忙推回去:“不可,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要知道玫瑰和翡翠这两种原料已是绝品,宋朝灭亡了几百年,除了皇宫保存下来几件钧窑瓷,民间再未出现过。可想而知面前倘若真是玫瑰、翡翠的原始釉料,只要研发出来,就是举国哗然的大事。
阿鹞又给她推回去:“你不用太在意,这也不是我们找到的。”
她不确定能不能说,转头看徐忠,得他点头许可了才道:“是新官啦,他叫人送来的,让湖田窑研究。不过我爹爹怕研究坏了,浪费釉料,才做个顺水人情给你。”
“你这丫头!真当你爹江郎才尽了连个钧窑瓷都试不出来?便我不行,湖田窑还有那么多能工巧匠!”说什么浪费,谁怕浪费,徐忠不管怎么样,嘴一定要硬。
阿鹞不揭穿,冲梁佩秋挤眼睛。
梁佩秋却笑不出来。
钧窑瓷本就珍贵,玫瑰、翡翠两色钧窑瓷一旦重现江湖,湖田窑便如穿上金刚罩,安十九绝不敢再随便欺压。
这两块釉果,分明是周齐光给湖田窑用以自保的底气和退路。
如此一来,她就更不能收了。
徐忠看她执意推拒,不免叹息:“倘若稚柳还在,不管你有多仁义,这料子我都不会送出。他是最懂土脉、火性的,选料也相当谨慎,做的东西可以说精莹纯全,又很钟爱仿烧创烧名窑诸器,无不媲美,各种名釉名料都能巧出天工。他若还在,洋紫、法青、抹银、彩水墨、洋乌金、珐琅、洋彩乌金、黑地白花、黑地描金、天蓝这些釉色这些技法定然不在话下,便那些名盛一时的釉果,什么汝南水造、白璧光、天造吴星河又算得了什么!”
土则白壤,而埴体厚薄惟腻。厂窑至此,集大成矣。徐稚柳若能百年,何来湖田窑一说,便只“徐窑”二字,足以走遍海角。
可惜他没了。
梁佩秋看他弓着背,鬓边已生白发,望着将黑不黑的天似在垂泪,又极力掩饰,即要脱口而出那一句“或许他还活着”,转而想到什么,又生生在齿关打住。
他非但不认她,先前还对她屡次刁难,这中间一定有她不知道的原因。她等了他很久,一直没等到他来,足见他的徘徊有多深重。
其实几年过去了,她已不再惧怕等待。当初为蓬下纳凉的约定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每一晚,放到眼前都是宝贵经验。
如今的梁佩秋已经等得起。不止每一个夜晚。
她安慰徐忠道:“徐叔,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看那新官有心于陶事,应是个好官,加上杨公从旁协助,安十九已不再是从前的安十九。我和他已经撕破脸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很难再相信任何人,可他在任督陶,瓷业就是他的政绩,这一点离不开民窑支持。而景德镇古器一行,以湖田窑和安庆窑称大,占据着绝对的垄断地位,他不太可能扶持新窑,这也就是说……我们的机会来了。”
现实情况是,国库没钱,钦银有限,然而王孙贵族对陶瓷需求旺盛,皇帝的喜爱便如一柄双刃剑,同时悬在安十九和他们头上,利用得当的话,剑不是不能指向权贵。
徐忠怔愣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人。
某些时候,他在她身上看到徐稚柳的影子。再想想,她走的每一步,何尝不是在走徐稚柳的老路?
“你、你有何打算?”不待她作答,他忙又道,“事若不能万全,切不可操之过急。”
“我知道的。”她眉眼弯弯一笑,“您放心,我不打无准备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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