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母情女偿(5)【天选篇】(1 / 2)
钟挽灵离开了八仙厅却并没有回玉兰居,她走进了祠堂。
祠堂重地闲人免进,除了祠丁和宗亲,仆役平时一般是不能进来的。若非逢年过节,宗亲们平时也不会来。
钟挽灵推开黑檀木的大门,迈过高高的石枕,绕过照壁。
灰白的高墙高高地耸立着,夏日灼人的阳光似乎也透不进来。两旁廊道外壁的灯架挂满白色灯笼,戚戚幽幽。
钟挽灵径直穿过长长的天井,走过一盏盏灯笼的幽光,走过藏风聚气的缸。
正堂的大门敞开着,长明灯幽幽光芒照耀着一墙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灵位。钟挽灵跨过门槛,进了正堂。老迈的祠丁在偏室偷懒打着盹,从门帘后传来阵阵鼾声。
时隔数月,墙上的灵位又多了一块,是她最爱的太奶奶的。
只可惜,她终是食言了。
她没有办法实现她对太奶奶的承诺。
所有人都在阻止她,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钟挽灵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在正前的蒲团上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第三个头,她却无法直起身来。眼泪终于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无声却汹涌地涌出眼眶。
她恨。
她好恨。
她恨背弃她的母亲,她恨狡猾贪婪的钟佳男、邹水儿和钟如俊,她恨各怀鬼胎内斗不止的众长老,她恨无能又愚蠢的自己……
老祠丁听到正堂有动静,忙不迭跑出来一看,却见地上跪着个姑娘,看衣着也不知是哪家小姐,着实吓了一跳,正想上前去扶,却被一只男人的大手拦了下来。老祠丁抬头一看,识相地退回了侧室,又从侧室的侧面从走廊离开。
钟挽灵却浑然不觉。她只是跪着,保持着头抵着地的姿势,默默地流着泪。
她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她也不关心。
一切于她已经没了意义。
一股稳重却温和的力量扶住了钟挽灵的身体,一双厚实的大手将她扶了起来。
钟挽灵抬头,看清眼前这个青色长袍的中年男人。是她的父亲,章石音。
玉兰居的仆役们眼看着钟挽灵向八仙厅而去,都很着急。但钟府自有规矩,各个别院的仆役各司其职,若无主人的命令是不能擅自离开负责的别院的。他们只得赶紧找姑爷章石音。章石音听了个大概,也很着急,带着人冒着炎炎夏日找了一圈,却到处也不见人。
后来,有个巡逻的守卫说看见晚兰小姐去了祠堂,章石音这才匆匆赶来。
章石音走进祠堂的时候就看到钟挽灵跪在灵位前面一动不动。钟挽灵跪伏在地上看不到表情,可章石音却有种感觉,他知道她在哭泣。当他看到老祠丁想要去扶起钟挽灵时,他伸手拦住了老祠丁。
他知道他的女儿一定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她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孩子。他已经有太久没有看见过女儿哭泣了,最后一次还是离开怀宁前的最后一个晚上。
那一夜,他们一家三口早早熄灯上床。可他和妻子终究是放不下独生女儿,想趁女儿睡了偷偷进房间再看看女儿。可两人却在房间门口听到了房中轻轻的啜泣声。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那个总是顶撞他被他打肿了手心的女儿也会哭,原来他这个从来都理智过了头的不肖女儿也是不舍得他们的。
他和妻子不敢进房去,怕一见了就会反悔已经下了的决定;他和妻子甚至不敢呆在房门口,怕女儿听见了动静他们就再舍不得放手。
最后,两间房,三个人,一夜无眠。
章石音扶起了他的女儿。钟挽灵的眼睛已经红肿了,可她的脸上依旧充满了淡漠和戒备,以及深深掩藏的绝望。
章石音知道,五年后的今天,他的女儿已经不可能再信任他们,是他们亲手摧毁了她的信任和依赖。他不明白修仙界的事,他也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要做下这样的决定。可现在木已成舟,他还能怎么办?他可怜的女儿又能怎么办?
章石音叹息了一声,抱住他可怜的女儿,温言安慰道:“算了,没关系,大不了十年后再来嘛。”
钟挽灵猛然推开章石音,愤恨地瞪着他,像一只受伤却依旧不愿臣服的兽。她的眼里积满了泪水,却强硬地愣是没让一滴落下。她自嘲地说:“十年之后,我还会有机会吗?”
章石音劝道:“十年之后你才二十五岁,不还有机会吗。”
“哈,二十五岁……”钟挽灵惨然笑道,“我还有机会活到二十五岁吗?这次之后,我在钟家还会有立足之地吗!?”
章石音无法理解,他觉得女儿只是被愤怒和悲伤冲昏了头脑。一场考试一场选拔,怎么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更不可能要了一个人的命!他只能极力劝道:“晚兰,你冷静点,事情不会像你想得这么严重的。你冷静点!”
“该清醒的人是你!”钟挽灵愤怒地咆哮着,“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只想着住在自己的象牙白塔里,外面的事你根本一无所知!你知道吗?这是攸关着整个钟家、整个佬仙门命运的选择!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你根本不关心钟家的事,他们则只看到眼前的利益,母亲更是愚蠢地执念于‘长子嫡孙’……!”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钟挽灵的脸上。
钟挽灵没有去捂,像是被打蒙了一般侧着脸,一侧雪颊迅速红肿起来。
章石音怒目瞪视着钟挽灵,掌中的阵阵麻意让他心疼,可钟挽灵的话更让他愤怒。“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母亲!?你以为你自己很聪明?只有你能看清事情,别人都是傻子?!即便是,可她是你娘!不顺乎亲,不可为子!”
“那是你们儒家的狗屁,与我何干!”钟挽灵愤怒地嘲笑道,“她为了她爱的弟弟,还有弟弟的儿子,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女儿,连带着整个家族都葬送了。这不是愚蠢是什么?这会因为她是我的母亲而改变吗!?事实就是事实!”
章石音气得抬手又想给钟挽灵一耳光了,可看到她脸上明显的红肿,顿时又收了手,愤愤地骂道:“不让你去就是葬送了你吗!?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嗐,都怪老太君把你惯坏了!”
“惯坏了?”钟挽灵哈哈大笑起来,眼泪终还是忍不住滑落而下,仿佛是太可笑了才流出的。“我的母亲要杀我,我愤怒却无力反抗,我的父亲却还说我被唯一在乎我的人惯坏了?哈哈哈那我宁可自己被惯坏了!我还想活!”
“你!”
一道惊雷打断了章石音的话。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狂风吹打着四方天井的白灯笼,砸得灯架啪啪作响。
很快将有暴雨来袭。
章石音似乎被这猛烈的疾风吹走了怒火,冷静了一些下来。“算了,你先冷静一下。”
可钟挽灵却笑了,笑得癫狂,笑得阴鸷:“你先好好看看我们的处境吧!你以为你身处晴空万里,实际上在暴风中心。你看吧,过不了几天钟佳男将会再度‘突飞猛进’,没有我的阻拦,他将会是这次名额的主人。你觉得他会是正常手段突破吗?不,他不会,绝不会。他就是个庸才,就连你也看得出来。一个庸才一旦上了位,会做什么?我可敬的父亲啊,你经历过那么多宦海沉浮,你会想象不到吗?”
狂风裹挟着水汽从敞开的门中灌入,从两人之间穿过,吹拂着两侧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地摇曳闪烁。
章石音只觉得遍体生寒,他想否认,但是钟挽灵的目光是那么炯炯有神。
“所以,你跟我说十年之后,”钟挽灵的笑容再度变得自嘲,“我不会有机会活到十年之后的,也不可能有二十五岁了。邹水儿那么沉不住气,早就想要除我而后快了。玄天遴选后三年之内,他们必然要除掉我以绝后患,然后,让我想想……应该是钟杰善。
他虽然说自己永远退出选拔,要供职于卜梦阁。哈,可真是天真!那些人怎么可能相信?况且那时候,他们的目标就远不是名额那么简单了。他和卜梦阁将成为他们最大的阻碍,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将钟杰善和卜梦阁连根拔起。”
钟挽灵笑着笑着,疲惫地靠在门上,然后顺着门板颓然地蹲坐在了地上。她已经看不见陆地,只能看见无尽翻涌的黑色之海。
雨,落了下来。
先是一滴两滴,须臾就变成淅沥沥的雨帘,很快就变成哗哗的水瀑。
章石音原先认为这些不过是钟挽灵绝望愤怒中的妄想,不过是杞人忧天。可他越想越觉得钟挽灵的话很合理。
他也生于一个大家族,也看过很多明争暗斗,他深知在那样的环境里人们可以为了一点点利益不择手段,甚至为了一个猜测而做出任何事。
所以,他跑了。
跑了两次。
一次是他自己。后来他又回去了,带着自己的一生所爱,带着妻子对亲情的坚信,他又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可他却遭遇了更多更险恶的针对,所以他又跑了,带着妻子一起跑了。
可当他跟着妻子一起来到钟家,他才发现,尽管妻子深爱着她的家族,可她的爱是那么的盲目。因为钟家的水远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处更深。尤其是他呆在佬仙门的这半年,他愈发觉得自己身处深渊。
他实在搞不明白,他一直以为临安分阁的选拔也好玄天遴选也好,其实都是跟科举一样的选拔,中了固然飞黄腾达,不中,就再接再厉,或者另谋出路。可佬仙门的人们不仅机关算尽,甚至不惜手足相残。
他实在是不能理解。
但他不得不承认,钟挽灵是对的。
“我们离开这吧。”章石音安慰道,“我们远离这里,回家去,从此跟钟家一刀两断。我就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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