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丈夫行事,但求无愧(1 / 2)
五月上旬,陈初率彭二部南下。
自皇后赵氏以下,妃嫔同行,留驻蔡州。
此次南归,颇有点回家看望父老的意思,数百年来,蔡州城首次接驾,且这皇帝还是从当地走出来的,官员百姓自是有些与有荣焉的兴奋。
五月初十,黄昏时分,钟怡抱着一摞文书,和几名女同僚说今日衙门内趣事,走进城北新建的女官舍。
说起这女官舍,其中还有些故事。
蔡州左近,纺场、军衣、被服、鞋袜场,九成职工为女子,如此大规模的女性产业工人,自然便催生了女性管理者的出现。
前年,当时的楚王、如今的皇上力排众议,在府衙内成立了一个妇人司,同盐铁茶各司平级,领六品衔,由丁娇丁娘子担任主事,专理妇人诸事。
以如今蔡州惯例,各级衙门都为官吏建有官舍,可到了妇司这里,无论是主管此事的营建司、度支司还是知府徐榜,都出现了淮北罕见的推委情况,拖延一年多也没有批款动工。
他们拖延,自然不是因为钱的问题.蔡州税赋,虽说要上交九成,但因基数过于恐怖,此地财政宽裕堪称天下州府第一。
自古以来,官场皆以男子为主导,如今却要打破祖宗之法,与妇人分享一部分权力,心里自是有些不平衡。
但这妇司乃是皇上当年倡导,他们不敢对此有异议,可私下使点绊子还是可以的。
面对整个同僚体系的隐隐排斥,丁娇去年年末趁着上京之际,私下向当今皇后禀了此事。
猫儿一直以来的人设,便是后宅不干政,但她同为女子,自是对蔡州官场的这种做法不满。
不过,她毕竟不是当年那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农女了,今年年初,猫儿以私人名义,拉上蔡婳、玉侬等所有王府女眷,凑了三千两银,专门让寒露送到蔡州府衙,交给了徐榜。
寒露重复了猫儿的原话,“得悉妇司女官至今未解决住房问题,本宫同诸夫人筹集如许,若仍不够,请知府再行来信,本宫发动各府夫人,务必在五月前解决此事。”
徐榜哪里敢收这个钱.还发动各府夫人募捐?
到时若闹得人尽皆知,老五一句,“蔡州财政竟困顿于此?连官舍都修不起了?”
他徐榜如何回答?
反正,整件事下来,猫儿她们的钱如数奉还,事情还得到了解决,并且,皇后也没有落下任何插手政事的把柄!
人家好心送钱,你蔡州不敢用,总不能说皇后逼着你们干的这件事吧?
由此,徐榜命度支司拨钱,营建司寻找合适地块,正月底动工,四月已交付。
钟怡年初从临安一人来到蔡州,进了纺场作工,但她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出色的学识根本藏不住,因无意间帮纺场办了一期黑板报,便被纺场前辈康玉兰推荐给了丁娘子,在妇司得了一份差事。
前几日,她刚从纺场宿舍搬进女官舍,今日,几位同僚姐妹便一起来庆贺乔迁。
官舍规格统一,皆由两间正屋、一间配房组成,每家有个三分大小的独门独院。
几人刚刚走近分配给钟怡的院子外,便听见院内叮叮咣咣的斧凿之声。
院门开着,只见一名肤色黢黑、臂膀和胸前留有几道长长伤疤的男子,赤着上身正在打造一支椅子,旁边,放着一张还未来及上漆的八仙桌。
女官同僚中,性格最为活泼的杜溪儿,不由笑道:“解大哥,竟还会做木工呀!这下,钟姐姐连置办家具的钱都省了。”
解天禄憨厚笑笑,从旁边拿起了上衫披上,只道:“今日怎放值这么早啊?”
“丁娘子晓得咱家今日乔迁,特意早放值了半时辰.”
钟怡朝解天禄温柔一笑,领着众人进了院子。
五月时节,天气已有几分炎热,但到了夜里,还算凉爽。
钟怡几人钻进厨房,不多时便整治出一桌菜肴,为乘凉,干脆坐到了院子里。
解天禄为几人掌上灯以后,便躲进了屋内,那杜溪儿见状不由笑道:“解大哥还是个害羞的呢,不好意思与咱们同席么?”
钟怡去屋内请了两回,解天禄却说啥不好意思出来。
最终,这顿饭仍只有几位女子。
重新坐定,几人互敬了一杯糯米甜酿,随即打开了话匣子,妇司主理妇人扫盲的林小娘,其外祖家中经商、其父为寿州获丘知县,自幼家中富裕,此时打量了女官舍布局,不由低声道:“徐知府真是一只铁公鸡!府衙七司,就属咱们妇司官舍最为逼仄”
一旁的杜溪儿也道:“可不是么,就这,还是皇后娘娘给咱们出了头,要不就连这样的官舍也修不成!”
她们几人中,只有外来的钟怡有资格获得官舍分配,但说起各位大人明里暗里欺负她们妇司,不免同仇敌忾。
同样性子跳脱的林小娘不由朝杜溪儿挤了挤眼,“杜孺人,我们都隐约听说了此事,你身为官家夫人,想来会知晓更多内幕吧,说来听听。”
“又来取笑我!”
杜溪儿轻打了林小娘一下,二人嘻嘻哈哈闹做一团.不过,杜溪儿这孺人却是实打实的,她夫君史家五郎,因在辽东立功,新君登基后,受封怀化中郎将、水军副都统。
妻凭夫贵,杜溪儿也得了孺人诰命。
这边,性格沉稳许多的康玉兰和钟怡,却不自觉聊起了公事,只见康玉兰也四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这回皇后娘娘出手,不但解决了官舍的事,就连度支司一直卡着咱们的经费,也顺利下拨了,这下总算能做事了。”
对面的杜溪儿听了,不由道:“康姐姐,你们育养局的册子编纂好了么?”
“大体差不多了,我想着,待皇后娘娘回到蔡州时,请娘娘审阅一番,若无问题,便交付刊印”
育养局编纂的册子,内含孕期注意事项、生产时突出状况应对、产后护理以及婴儿养育等内容。
康玉兰已育有一子一女,又寻访了稳婆、女医、养育经验丰富的妇人,才弄出了这么一本册子,以减少产妇危险和婴儿夭折率。
不过,历时年余收集来这些资料后,妇司请了书生来帮她们整理,那书生见了这些内容,直呼污秽,便是给钱都不帮她们弄,可是把康玉兰等人气的不轻。
幸而后来有林小娘、钟怡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同僚帮忙,才将此事完成。
如今的淮北,知识分子内部很是割裂。
受传统教育那一部分,对新式学堂出身的那些学生,咋看咋不顺眼,甚至不认可后者也是士人阶级。
而新式学堂出来的学生,同样看不惯那些老学究,私下皆以腐儒称呼。
但新式学子毕竟根基尚浅,大多刚刚毕业,便是最出色的吴宴祖、彭于言、蔡思、西门冲等人也只是下级官员,掌握不了舆论权。
是以,主流媒体对他们大多是鞭策、批评为主。
而妇司能出现,便少不了新式教育的影响,她们自然觉着与新式学堂的学子更为亲近。
府衙诸官不配合妇司工作,也少不了主流士人的影响。
几人凑在一起悄悄声讨了一番上司们,最终由一直含笑不语的钟怡将话题拉回了正轨,“既然度支司已拨了款项,那我们这扫盲局也可以开展工作了。”
一听这个,扫盲局主理林小娘不由苦了脸,抱怨道:“上月,我们去真阳县开办扫盲班,等了三天,愣是只有两个人报名,其中一人还被自己的丈夫骂了一通,带了回去。若是她们自己都不想读书识些字,咱们做再多都是无用功。”
林小娘一路顺遂,说起这个小打击,不免有些沮丧,还有隐隐抱怨妇人不知上进的意思。
但这种事,掺杂着社会因素、经济因素,并非一两句话、或者一两日可扭转,却见钟怡笑了笑,对顶头小上司道:“所以,我才说度支司拨了款.下回,我们再开展扫盲班,可购些米面粮油,每旬一小考,只要能达标的,便奖赏些生活物资,想来会有效果。”
几人一听,皆是眼睛一亮。
有了米面粮油做奖赏,乡村中九成九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妇人既有了动力,又有了借口若婆婆、丈夫阻拦,大可来一句,“我去给家里挣吃食!”
众人就此一阵兴奋讨论,最后,林小娘感叹道:“当年,我想读书时,向爹爹说了多少好话,他才允我进族学。如今,竟要讨好她们,才能将人请来学堂.”
杜溪儿闻言,也想到了妇司开展工作遇到种种困难,很多时候,不但上司们不支持,便是那些妇人也不理解,不由叹道:“哎,做事真难。”
几人稍稍沉默。
见大家有些泄气,钟怡却道:“便是难,才可证明我等呀!难道大家忘了皇后娘娘来信中,转述陛下的那句话了么?‘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母强则国强,母愚则国愚!’我等而今做的,是强国智民之事,三两句闲言碎语,算得了甚!”
钟怡的话,非常有鼓动性!
愿意不顾闲言,入妇司做事的女子,谁心中没有几分与须眉男儿比一比的雄心?
“钟姐姐说的对,我与你吃一杯,哈哈。”
院内气氛再度活跃起来,几人的话题也就此从公事上转到了各自家庭,比如养育孩儿的心得,和婆婆的相处之类的。
杜溪儿是因为受封诰命一事,暴露了官人身份。
而康玉兰的家庭,大伙只知她当年因水患逃到了蔡州,丈夫在冶铁所当差,至于她弟弟在淮北任团长、夫家表妹正是大家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皇后等等,从未对外说过。
钟怡这边,同样如此因前几日解天禄去衙门外接钟怡放值,大家只知他是钟怡的丈夫,也能猜出解天禄的军人身份,但军中有保密条例,自然没人打听他在哪一部。
是以,解天禄乃荆湖军这件事,无人知晓。
若是知道了,几人怕是会有些不自在。
妇人聚会,因有孩子牵绊,戌时末便要结束。
林小娘酒量不行,醉倒在酒桌上,哭哭啼啼她是个爱说心里话的性子,几人也都知晓她的情况。
林小娘早年曾在蓝翔学堂任老师,后来进了妇司,如今已二十有二,却一直未嫁。
家中催婚都催到了衙门,但她一来能自己挣钱,二来蔡州又不允许强娶,导致她和家中关系紧张。
吃些酒,便会自言自语说起这些烦心事。
可康玉兰、钟怡都是经过人生大难的人,此时见林小娘这模样,不禁相视苦笑,由钟怡道:“哭便哭吧,不用为饥饱发愁、不需为性命担心,才会有这等女儿心事烦忧。这般想想,也蛮好的”
康玉兰对此深表认同。人在朝夕不保的时候,只会想着怎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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