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死生契阔(2 / 2)
“哈哈哈晚了!晚了!”大雨滂沱之中,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齐侯突然直挺挺地跪坐了起来,他指着雷声翻滚、闪电频频的天宇大声吼道,“天帝陈氏反道乱常,悖德逆天而危寡人,天帝何以不助寡人,反助乱臣?何以不扶正道,而兴奸邪?天帝何以待寡人如此不公”见他声声血泪,悲怆问天,我喉间哽咽,不能自已。
上天或许是因为齐侯的质问发了怒,天空中到处都是炸雷的声音,一道道闪电互相冲撞着,撕裂了我们头顶的天幕。
这便是我们的结局了吗?这里便是我们的终点了吗?
“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那一副陈氏世世代代信奉的卦辞莫非是真的?因为我此行逆天,天帝才降下种种险阻、种种危难来惩罚我吗?
瓢泼般的雨水被风吹卷着狠狠地浇在我身上,我的手脚渐渐发麻,牙齿也开始止不住地打战。我转头望向身边的无恤,他额头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着,鲜血无法凝结,一直蜿蜒流到了嘴角,嘴角是红的,唇却一片苍白。
“红云儿,帮我做一件事好吗?”我抬手轻轻地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伤口。
“我没事,一点儿小伤。你要我做什么?”他拿下我的手,在暴雨中对我漾起一个笑容。
我从背后的箭服里取出一根羽箭折成两段,把带鸟羽的一段郑重地放在了他手中:“你说过的,要亲手替我及笄绾发。我们不等良日吉时,我觉得今日便很好,你替我绾发吧!”
“阿拾”无恤握着断箭的手猛地一颤,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乌黑明亮的瞳仁似是瞬间被凝住了。
“红云儿,替我绾发吧!我是认真的”我不管身旁的众人,只微笑着看着我心爱的男人。
“啊”无恤突然仰天大吼了一声,低头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阿拾我不会让你死!你信我,我们还有明天,我还藏了碧玉笄在薄姑城。不是今天,绝不会是今天。”
“我不要什么碧玉笄,也不要什么隆重的及笄礼,像我这样的人,这根断箭就很配我。雷声为乐,闪电为烛,断箭为笄,有心爱之人为我绾发,天下女子何人能出吾右?红云儿,你不是说要执雁送我吗?我长大了,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我看着无恤的眼睛放柔了声音,“雨停的时候,天亮的时候,不管我们面对的会是什么,我都不害怕。死生契阔,与子执手,足矣!”我说完转身将满头湿漉漉的长发交到了无恤手上,“定情许嫁,及笄成人,替我绾发吧!”
“好。”无恤哽咽着撩起我的长发,“今秋的第一只大雁,我射来送你。”
他以手为篦,笨拙地梳理着我的头发,当那半根断箭插入我的发间时,漫天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似乎都消失了,我起伏不定、澎湃汹涌的心潮突然间归于了平静。
那一夜的风雨结束在天明前的一个时辰,在最深沉的黑暗中,震天的厮杀声从山下传来。无恤、无邪、于安几乎同时一跃而起,以剑为阻从峭壁上滑了下去。
淋了一夜的雨,吹了一夜的风,剩下的人早已经疲惫不堪。鲁姬伏在齐侯膝上泣不成声,齐侯看着山下的点点火光出神愣怔,陈盘倒是镇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姑娘,你就让我下去吧!,好端端的一个人,主人怎么能让我在这里干等着呢?!”山下厮杀声此起彼伏,阿鱼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提着两柄弯刀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姑娘你倒说句话啊”
“行了,你去吧!我来看着他。”我拧了一把裙摆上的雨水,双手往后一撑站了起来,“你去帮无恤,陈世子我来看着!”
“谢姑娘!”阿鱼大喜过望,倒转身子把右手的弯刀往岩缝里一插,如猿猴攀树一般左右手交替着从岩壁上荡了下去。
陈氏之兵在下,我方之兵在上,且所有暗卫人人配了一把长弓、两只箭服,借地势之利,就算是要以一敌十,也未必就完全没有胜算。只要陈恒的一千府军还没到,我们就有机会再拼上一拼。
我看着山下的火光,正思量着可能会出现的局面,一颗小石子突然蹦跳着落在了我脚边。我心下一紧,猛地回头,只见原本枕着手臂睡觉的陈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两丈开外的山坡上。
“陈盘”我情急之下从背后箭服中取了一箭,搭弓拉弦对准了陈盘的后心,“你若不想被我一箭射死,最好现在就给我停下来!”
“我没想逃”陈盘站在高处回头冲我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姑娘,你上来!”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黑色的圆形大石,笑着冲我招了招手。
这人到底要做什么?!我收了弓,扶着身前的怪石往上爬去。
“来,把手给我!”陈盘见我上来了,一伸手把我拉上了大石。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一抬右手,将藏在身后的匕首一下顶上了陈盘的喉咙。
“姑娘,我就想趁咱俩都还没死的时候和你聊聊天,你不用这么紧张。”陈盘把脖子往后一仰避开了我的刀尖,“咱们在这儿说话,君上听不见。你能不能告诉我:君上他到底答应了你什么条件,值得你这样豁出性命不顾?”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收了匕首,戒备地看着他。
“好奇,我这人好奇得很,就怕你们待会儿都死了,没人告诉我,我憋得慌。”
“齐晋结盟。”我不提卫国之事,只拿齐晋两国的盟约来搪塞他。
“哈哈哈”陈盘一听就乐了,他指着我的鼻子,笑得嘴角都挂到了耳边,“我的傻姑娘啊,你也太异想天开了。鞍之战后,齐晋确有盟约,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彼时,晋强而齐弱,齐国被迫相盟。可如今,你们晋国就像个垂朽的老人,而我齐国却正值壮年,此时不争更待何时?君上若是个有为之君,就不该答应你们结盟的条件。”
“谁做霸主真的那么重要吗?比强国富民还要重要吗?如今不论是晋国还是齐国,国力、军力、民力都已经远不如当年文公、桓公临朝的时候。你说晋是老人,不堪一击,可这些年齐晋相争,齐国又胜了几回?民不富,仗却打个不停。这些年,齐国有多少青壮之士死在战场上?又有多少农田桑林无人耕种?齐国如今的富庶享的是当年管相的旧功,得的还是渔盐的便利。再过些年,再打几场像艾陵那样的败仗,你道齐国会变成什么模样?”
“周王式微,这天下总要有个能掌大局的诸侯。谁做霸主在姑娘看来也许没什么差别,可在赵鞅和我相父的眼里却有天壤之别。不过,刚刚我说的话是五年前相父对我说的,姑娘的富国强民之论,却和我当年的政见如出一辙。今日你我生死未明,我也有句心里话想要告诉姑娘:姑娘图谋的事,只要相父在朝一日就不可能会实现,但相父百年之后,盘若是当朝为相,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与晋休战结盟。”
“哼,好你个狡猾的陈盘!你这样说,可是想让我放了你?省得若是待会儿冲上来的是你胞弟陈辽的人,你也要陪我死在这里?”我嗤笑着看向陈盘。
“姑娘肯放我走自然是最好的了。”陈盘嘴角一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今日姑娘若是能活下来,将来自然会知道我所言不虚;姑娘今日若不幸死在这里,来日我抄一份盟书埋在你坟前可好?”
“行,你用盟书把我的坟包起来都可以。走吧,下去吧!”
陈盘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前一移从大石上跳了下去:“姑娘不信我就算了。待会儿上来的人若是我胞弟陈辽,你就赶紧找个机会自行了断;若来的是陈逆,姑娘也别急着给赵无恤殉情,此事兴许还有转机。”
“陈盘,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事到如今还要替我盘算?在宫里你护着我,是因为你扮作寺人要装出一副忠心的样子。可现在,你我是敌人,你为何还要管我是死是活?”
陈盘笑着一抬手,扶着我从大石上跳了下来。
“我与陈爷虽不是手足,却情同手足。他下了狱后,我就被相父软禁了起来。你能代我救他出狱,我万分感谢。相父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暗中派人从狱中救走了陈爷。所以,我们三人此番入宫都只为了赎你犯下的罪,谢你积下的德。你我如此深的牵绊,我不护着你,我要护着谁?”
“你早知道是我劫走了陈逆?”
“陈爷一回到临淄城就到处找一个叫杜若的舞伎,这样离奇反常的事,我自然是要查一查的。姑娘,现在趁赵无恤不在,你不妨再听我几句话。陈爷待你那是真心的,他这人虽然嘴巴笨一些,闺房之趣也肯定不如赵无恤懂得多,可他性善又简单,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赵无恤这人是挺有趣,可你和他的路注定不会好走,你们的婚事,赵鞅也一定不会答应。但陈爷就不同了,若是你嫁了他,相父非但不会杀你,兴许还要给你一个大惊喜。”
“什么惊喜?”
“一个让你耳聪目明、看清一切真相的惊喜。”
一切真相什么意思?我正欲开口再问,陈盘突然松开我的手臂,转身朝坡下走去:“姑娘,你听!山下没声音了。你猜,赵无恤死了吗?待会儿上来的会是陈逆,还是陈辽?”
陈盘错了,我也错了,迎着清晨第一缕曙光爬上陡坡的人竟是白衣染血的张孟谈。
他喘着粗气告诉齐侯,他从临淄城召集来的五十个游侠儿偷袭了北面山坡下的守军,又与无恤两面夹攻趁乱生擒了陈辽;陈逆自解兵器,喝止士兵,答应只要陈盘无恙便可放我们离去。
我站在那里,站在被暴风雨洗礼过的山坡上眩晕了。大地在摇摆,连绵的山峰在我眼前飞快地旋转,我听不见张孟谈之后说了什么,只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疯狂地冲撞着,呐喊着:“我们不会死了!我们终于能逃出去了!”我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这漫长的一夜早已经掏空了我的身体,当恐惧和绝望退去后,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着我继续坚强下去。
“阿拾”当无恤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他的脸上、身上染满了暗红色的血液。他站在我身旁低头微笑着看着我,血水就沿着他额间披散的头发一滴滴地落在我胸前。我不记得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只记得他握着我的腰将我高高地抛起,高得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头顶那片瑰丽奇幻的朝霞。
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它驱散了无边的黑暗,也打破了那个无休无止的噩梦。
胜利来得有些突然,突然得让我不知所措。
我糊里糊涂地换上了鲁姬的大红展衣,和无恤一道在暗卫的护送下朝东南方一路飞奔而去。而另一头,于安和张孟谈则带着齐侯、鲁姬,还有陈盘一起悄悄地进了密林小道,向西北进发。
从张孟谈出现,到一场交易的爽快达成,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刻钟内。之后的几日里,我没有时间询问,也没有时间思考,我们被陈氏的追兵紧逼着一路由北往南朝鲁国方向逃去。
躲避,激战,有人受伤,有人死去,在逃离临淄城后的第五天,我们才终于在一处山谷中甩脱了陈氏的追兵。
跟随我们的三十几个暗卫如今只剩下了阿鱼和另一个叫首的男子。在无恤的授意下,阿鱼在野地里劫持了一个采桑的庶民女子,并强迫她换上了鲁姬的那套大红展衣。之后,阿鱼和首带着女子沿着大道继续前往鲁国,而无恤则带着我和无邪躲进了齐鲁交界的一处山林。
清晨,清脆的鸟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摸着身子底下的干草,盯着头顶墨绿色的树叶,有片刻的愣怔。
那漫长的、充斥着杀戮与阴谋的一天,已经过去了许久,但那些凌乱的画面却总在我醒来的一瞬间出现在我脑海里。
从惊闻陈氏不朝,到宫门生变,从暗道逃生,到密林劫杀,从入山躲避被奸细出卖,到张孟谈奇袭敌军突围成功,两次日升之间,我们经历几番生死。其间,我想过赢,想过输,想过生,想过死,可我从未想过,那噩梦般的一日,最后会结束在她手里。
无恤昨日告诉我,在山下偷袭陈氏人马的五十个游侠儿其实是阿素在陈辽出兵之后偷偷召集的,也是她把从北地赶来的张孟谈带到了山谷之中。她救了我们,顺利地赢得了无恤的感谢,又得到了张孟谈的爱。她用一场交易救下了陈盘,也从此让自己的亲人免于被赵氏追杀的命运。她与我的较量,她赢得干净漂亮。
与无恤做交易的人还有陈盘。那日在山谷里,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就拔了无恤的剑一剑刺死了陈辽。他杀了人,而后笑嘻嘻地请无恤替他背下这弑弟的罪名。他说,这样他便欠了无恤一条命,将来他们二人若有一战,无恤可以从他手里救下任何一人的命,包括无恤自己的。
陈盘是个狂徒,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狂徒。而无恤也是个狂徒,于是一场匪夷所思的交易便这样达成了。
我躺在干草堆上,回忆着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这时,四五只圆头圆脑的小雀突然从树枝间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它们在草帐子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得分外欢畅。
它们这样闹着,我便躺不住了。
草帐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林间的树木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它们暗青色的影子中间,是一片片斑驳的阳光。我赤脚踩在草地上,冰凉湿润的感觉让人彻底清醒。
“阿拾阿拾”无邪兴奋的声音像是长了翅膀的云雀,忽高忽低地穿过茂密的树林飞到了我耳边。
我从怀里掏出无恤昨晚送我的木笄替自己绾了一个高髻,抬头时瞥见无恤和无邪从两棵柏树中间走了出来。彩尾雉鸡、灰毛野兔,外加两只刚刚褪了毛的野鸭,他们今天的收获看来不少。
“阿拾,你猜我们今天在林子里碰见什么了?”无邪拎着一只肥硕的灰毛野兔一脸激动地跑到了我身边。
“看见什么了?野猪?老虎?”我替他拭了拭额际的汗,转身从无恤手中接过了两只野鸭。
“我们遇见了一只长角鹿,那鹿的两只角足有一臂高,皮毛锃亮,斑点又匀称,赵无恤正和我商量着要猎下它给你做件袄子,结果被这蹿出来的笨东西给吓跑了。”无邪拎着兔耳朵把肥兔往我眼前一送。
我一抬眼正对着肥兔的一张圆脸,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它闭着眼睛的模样委屈得很。
“大夏天的做什么袄子?跑了就跑了吧!”我把野鸭往地上一放,弯腰钻进草帐子,拿出前些日子偷来的一件粗麻布衣,把所有猎物堆在一起打了个包,“帐子里还有昨晚吃剩下的一点儿山鸡肉,你们先垫垫肚子,我去村里换点儿干粮。”
“今天,我们同你一起进村。换了粮就直接翻过齐长城,去沂南城找船南下。”无恤拎起我系好的包袱,转头对无邪道:“狼崽,把帐子里的东西理一理,我们上路了!”
“我一个人进村就好,三个人目标太大,万一被陈氏的人发现了,可就麻烦了。”我蹲在地上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土,伸手去拿无恤背上的包袱。
“要是待会儿换来几袋粟米,你一个人怎么背得动?放心吧,刚才我在山里遇到几个猎户,他们说今日南边的村子里有人办喜事,不仅收渔猎所获,还给一顿白食。到时候,七里八村去的人一定很多,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野鸭和兔子可以拿去换粮,雉鸡可以在村里找个身量和你差不多的姑娘给你换一套合适点儿的衣服。”
看着无恤说话时的样子,我恍惚觉得自己和他只是鲁国山林里一对普普通通的庶人夫妻,他这会儿打猎归来正告诉我,这半个月的口粮已经有了着落,今日兴许还能到邻村去吃一顿免费的好食。
“怎么不说话?要去鲁国了不开心吗?”无恤摩挲着我发间的木笄,轻声问道。
“开心。可陈恒如果以为齐侯会南下鲁国避难,就一定会在长城上增设关卡和驻兵,我们能出得去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那些关卡连偷运私盐的商贩都拦不住,更何况是我们三个?”
“赵无恤,那吃白食的地方可也煮肉?”无邪背着他的包袱,捧着一包用树叶裹好的山鸡肉从草帐子里走了出来。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