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逗鬼（三）（1 / 2）

只他自己单身一人，饱了一家饱，暖了一家暖，日子本来应该易过得多，可他每天四餐酒，餐餐不缺，以致东掇西借，掉在债窝窝里打滚。

他这债，每笔数字都不大，又都是临时性质，不要利息。可一笔不多，十家二十家一凑便也不少，够他这个卖葱老头还上个半辈子。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只要能借到手，他看着那钱，便如同天上掉的，路边捡的，笑嘻嘻地拿着它去打酒。

至于这钱是借谁的?借几多?他一人一人，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偏偏忘掉那顶重要的一个字：“还”。

这不能不说是失信用，不过数字不大，他又实有困难，提起皮见骨头，是真正还不起，不是存心赖账，所以大家也就从不难为他。

并且，别看他周身一无所有，冬天单穿棉袍子，夏天单穿大褂子，脱下这一件就通体精光。别看他家中一无所有，上只剩遮头瓦，下只存站脚泥，可大家——不仅本巷本街邻舍，连老远的城里城外的乡亲们，都常常要到他这里来。有的是求教于他，有的是求助于他，有的甚至是讨好于他。

——讨好于他的，是希望他有兴趣讲故事。

——就教，求助于他的，是他有许多在别处早已失传、或虽未失传却不是来自名师衣钵的法术、技能。

到了夏天，夜晚家里热得睡不着，人们赶来巷口，在杨三爷家门外，山墙边、椿树下，放一张凉床或是竹椅，没有凉床竹椅便在地上铺片席子，一面摇着扇子，一面听杨三爷呱淡，那可真是件乐事儿。

杨三爷故事虽不算多，可也够大家听上一夏的。他的故事约分三类，一是本地掌故，二是古今异闻，三是自身经历。

——属于本地掌故传说的，例如我们小巷这一带为什么夏天没蚊子?据他所知是：在那“独蛋方肛盘龙屎”(独蛋：一只睾丸。方肛：肛门是方形。盘龙屎： 是大便排出作蟠屈状)的明太祖朱元璋做了皇帝后，大封功臣，要大军师刘伯温当御史中丞兼太史令，赐爵诚意伯。刘伯温一再辞谢，说他之神机妙算，他那前知三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烧饼歌》，是得自他师父罗四先生的传授，要封应先封罗四先生才是。朱元璋马上降旨，四处寻请罗四先生。

罗四先生不能上朝，因为他是直腿子。除了见到玉皇大帝，才能屈膝，若还向别人磕头，对谁跪下谁就七孔流血。所以他只好逃避圣旨，隐姓埋名跑到沛市。某晚躺在小巷附近过夜，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滩，水多草多，蚊子遮天盖地黑压压，一拳打去，透一个洞。罗四先生被弄得无法成眠，举手一挥，说道：“孽障，离我百丈！”皇帝是金口玉言，他是法口真言，说咋便咋，说“山倒了”，山立即哗啦倒下，说“海干了”，海水立即消失，变得像一口空锅。他这么一说“离开百丈”，我们小巷这一带百丈方圆之内，便永世没有蚊子了。

——属于古今异闻的，例如有一则“人蛇孽缘”，是说的本城西水关一家烧饼店的事。

这家烧饼店是百年老店，住一间两层楼的小房子，楼下前半放烧饼炉，后半住老俩口；楼上是老俩口那个独生女儿的闺房。

某年“惊蛰”那一天，这女儿早晨正待起床，忽然一条花斑大蛇，长约丈余，破窗而入，把这女儿紧紧缠了起来。蛇的脑袋与这女儿的头并贴一处，状甚亲昵。女儿惊呼，老父老母上楼一看，连忙取来炉钳、炉铲、切面刀，准备打蛇。女儿呼叫更烈，连说别打，因为蛇知道要打它，便缠得更紧。找来邻居，报告官府，都不敢动，稍一起念如何对蛇下手，蛇即加紧缠那女儿。

为此拖了一天、两天、三天，怕女儿饿了，用东西远远送饭，女儿不吃蛇不吃，女儿吃了蛇也吃。怕女儿渴了，用东西远远送茶，女儿不喝蛇不喝，女儿喝了蛇也喝。蛇似乎是担心对它毒害，更像是对那女儿依恋、怜爱。

第四天，一阵黄风从大烛山刮来，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风从这间小楼上掠过之后，大蛇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