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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死皆萧然(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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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五年以后,才稀打稀趁农闲跑回来。来时也是悄悄地赶傍晚到家,过两三天,又悄悄地赶早归队。并且从不是单纯为了探亲休息或是回城玩玩,而是奔走一件事儿。不过与其父其母相同,她也寡言少语,藏声匿色。为了这件事,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来家时抱着希望,归队时带着失望,来家时把眼泪压在肚子里,归队时到了路上才让泪水奔泄而出。她从没有在别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和弟弟面前有过流露。

她奔走的事是“招工上调”问题——起初她没有留意,后来渐渐地看到别的下放学生、别人家的子女,同样是父母生养,同样在红旗下生长,同样在毛主席指挥下来到农村,可他们,有的只拿某生产队搭个桥,下来走一走过场,三月两月便回城了;有的只把户口关系在某村某庄的上空飞了一下,人的脚趾头远没沾着农村的地面,便又招工、上调了。于是本来比较老实本份的,被带动了,也学着去找关系、去开后门想方设法离开这里。

按说招工上调的政策是国家统一制订的,每个下放知青都可以同等享受它赋予的权利。可事实却大不尽然,近世兴起的这“开后门”之风,在这一领域直刮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汪芳芳所在的生产队、大队、公社,与她同来的、在她之后来的,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回城市了, 进工厂了,上机关了,有工作了,只有她年复一年,年复一年,末了几乎只剩下她一人困在这里。

迟些日子回城,多干了几年农活,不要紧,甚至干脆不能回城,在农村干一辈子,也可以,只是背后传来一些闲话,太难听了:

“这丫头怎么了,恋上咱们这儿的风水呐!”

“没的事,怕是家里或是自己有啥事由呢?”

“家里成分高?爹娘是四类、五类、牛鬼蛇神?”

“不,一定是自己钻了草堆,同谁勾搭上了, 舍不得去……”

……许多比这更加不堪入耳。

因此她这才急着上调回城,一而再,再而三地偷偷往家跑,偷偷和妈妈、弟弟计议,希望能找到个门路,想出个办法。可门路虽多他们走不上,办法虽有他们做不到,结果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带着失望、洒着泪水回生产队。

这年秋天,田野里金浪滚滚,正值开镰割禾之际,她不合时宜地回到家来。

原来她打听到,住本市西水关内杏花公社蔬菜队有个菜农妇女,患了严重的肾盂肾炎,医生郑重叮嘱,要她再不能从事体力劳动,不然便会不治而死。这妇女有个小姑子,下放在农村,经人指点,借用了这位嫂子的小便去化验,弄得了一份严重的肾盂肾炎的病历证明,便以“病调”名义,回城就医待业了。

从这小姑子开始,一个个下放青年。。。。。。有本市的,也有外市外县的,当然全是女青年,都找到了这妇女,花钱买来她的小便,依法炮制也一一奏效。所不同者,只是这妇女小便价格一次比一次提高,头一人是三十元, 第二人是五十元,最后竟高达四百元、五百元。

钱要得再多,也有人给。汪芳芳和母亲、弟弟商量,其间因为钱的来源,虽发生一阵轻微的争议,到底还是同意让她去找那妇女了。要钱就花吧,积蓄不够,再攒再借,只要人能回来,别的话再慢慢说。

可是等她赶到那蔬菜队,那妇女因为贪图卖小便来钱容易,抱病不治(治好了便挣不着那每人五百块),以致养痈贻患,病入膏肓,再想医治时已经迟了。收下汪芳芳前一人的那八百元钱,竟作了她的丧葬费。

一计不成,尚有二计,就是向我们小巷XX号那赵主任学习。他家有个男孩下放,后来有意卧车,让一辆军用十轮大卡轧伤了他的腿,全家拥至有关部队吵闹,结果由这部队出面,把那男孩子抽调回城,安排了工作。

妈妈和弟弟没让她这么做,而人家赵伢子是小厮,脚手灵活,知道怎么睡下,怎么伸腿,怎么致伤不致残,更不致死;而且人家赵主任是工宣队,是大主任,懂得新政策新法令,懂得怎么找人闹事,怎么谈判,怎么让自己赢。我们怎好和人家比,跟人家学?万一在车轱辘下送了命,那一定会被定为自杀,还落得个对抗下放政策,给无产阶级文化X革命抹黑的罪名。

于是她只好再回农村。这次在路上她没有哭。虽已失望仍觉有望的人才痛苦,真正到了绝望了,便连痛苦也没有了。

没过多日,田里的稻子远未悉数登场,她又回来了。例外的她没有赶那黄昏时刻,而是中午便到家了,同时在例外地遇上几位邻居时还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问了好。

跟后,家里居然响起了一阵阵嘻笑,尤其是汪芳芳自己,那笑声,完完全全是那种美丽的少女式的,既清脆又圆润,更甜美。

妈妈、弟弟也笑了,虽然依旧有所抑制,户外还是时有所闻,并且一直保持到深宵。这也正像我们所经历的这场大革命一样,是史无前例的。

欢乐的半天,加上欢乐的一宿,第二天平静下来了。

平静得有些突兀: 那笑声、那欢乐,好像夕阳返照,狠狠地亮了一下,便迅速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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