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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逗鬼(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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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东头有一棵树,树下有一盏灯,在李老头家门口。巷西头也有一棵树、一盏灯,在杨三爷家门口。

灯与灯一样,树和树不同。李家门外那棵是槐树,杨家门外这棵是椿树。那槐树肯开花,入夏时,花儿一串串一串串垂下来,乳白色,蝶状花冠,锥形花序,很好看。有人趁它半开,拿竹竿打下来,放盐水浸浸,晒干当菜蒸着吃,味儿极似干虾子。这椿树肯发枝,一根根茂密的枝条,互生着一排排长圆形的叶子,孩子们折下它,拿去做“跌股股钗”游戏。

至于树下那灯,东西两头有着完全相同的历史。民国以前,是直埋着的一根大毛竹,顶端装有曲柄,柄的前部安有可降可升的灯钩儿。那一定要到朝廷上或是本城有喜庆大事,才由衙门来人给挂上一只油纸灯笼。灯笼是黄底子,上面贴着“太平”两个红字。

民国以后,大毛竹改成了木头,纸灯笼改成了六角形玻璃罩灯;灯里点的油,先是菜油,后是煤油,说是夜夜要点,给人们以光明,可实际上,一个月也只不过亮上三回五回。

日本鬼子来,维持会里汉奸们顾不上维持这桩小事;胜利后,忙着劫收的国民党官员也没有闲工夫来处理这项工作,于是这里便一直有柱无灯,有灯不亮。

解放后,不到两年,“唰!”不但有灯了,还通的是电,夜夜大放光华。电泡儿比纸灯笼、玻璃灯都小,可亮百倍,直耀眼。

在电灯光下,东西两头巷口都很热闹,特别是一整个夏季。东巷口那里主要是下棋、看棋,下的人争呀吵呀,看的人哄呀笑呀。西巷口这里主要是“呱淡”——地区不同,叫法各异,或曰“啦呱”,或曰“神聊”,或曰“讲熟话”,或曰“摆龙门阵”……沛市这里叫“呱淡”。

下棋的中心人物是李老头,呱淡的中心人物是杨三爷。

杨三爷,高挑个子,瘦长脸;由于背微驼,使面部向前稍倾,人们迎面相遇首先看到的是他那只略见高耸的鼻子。

他的年龄不甚准确,有人问他,他总是不说具体数字,只抽象地答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若凭容颜神态去估计,说他四十几、五十几、六十几,都无不可。并且岁月流逝,一年又一年,他儿子大了,娶儿媳了,添孙子了,那孙子一岁两岁、三岁五岁、十岁八岁了,他却始终保持原样,几乎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一股孩子气,呵呵哈哈,笑口常开。

不过有一条可以肯定:他是前清人,生于民国前。当他呱淡刮到某一节骨眼,或是碰上个“顶淡”的人,他便会把右手大拇指翘得比自己脑壳还高:

“三爷脑后养过辫子的,你呢?三爷逢上圣上华诞,趴门外朝北拜过龙庭的,你呢?三爷使过舔起来发甜的豆瓣铜钱,你呢? 那年奉军围城,七七四十九天没救兵,三爷在城里看过高声叫价卖人肉——拿竹竿挑着,一条腿三十文,一只胳膊二十文;女人们女乃头像猪下水,最贱;男人们那物事像牛筋,最贵,你呢? ……”

从三爷这一代往上数,他祖父是个文墨人,当过正八品县丞;父亲经商,开过纸坊。民国十三年,外地发大水,他家失火,一场祸灾,使遇火即尽的他家那纸坊片瓦无存。

父亲急死了。母亲改嫁了。自那以后,他的光景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在这之前,他过着地地道道的小开(小老板)生活。父亲忙生意,买呀卖呀,利呀红呀;母亲忙家务,洗呀浆呀,烧呀煮呀,都没空管他,全由着他自己。

小时读私塾,抽水烟的老先生只要他每天给捻三十根纸煤子,便不一定叫他再背《百家姓》、《三字经》了。大时念学堂,唯有体操一门成绩不错,国文勉强及格,其他课程皆是左耳进右耳出,学犹如没学。

对于生活享受,他却毫不含糊,年轻时便赶上老人们懂经。早上“皮包水”,往茶馆一坐, 叫上臭豆干拌花生米、开洋煮干丝、油炸糯米锅巴,拿瓷壶泡细茶喝得个肚皮鼓得老高。晚上“水包皮”,往澡堂里一躺,雅座、藤椅、大毛巾,下浴池先温水、后热水洗个畅快,上来后一边伸出脚丫让人去修、去刮、去捏,一边嗑着瓜子,品着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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